如果您有幸见过克罗地亚的主场比赛，您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幕：开赛前，球场的喇叭会播放一首首动人的克语歌曲，看台上的球迷们则跟随着旋律同声歌唱。有时，当歌曲抵达副歌时，喇叭会戛然而止，任由成千上万观众的合唱将整座球场淹没。

这些歌曲有的伤感抒柔，有的热烈似火；有的是外界认识克罗地亚队的标签，有的却是招致处罚的敏感曲目；有的来自球员本人的艺术才华，有的则是克罗地亚人集体的历史记忆。

让我们点开播放键，伴着红白色的旋律，读一读这些歌曲背后的故事吧。

《Mare i Kate》

大明星 伊戈尔

今年5月，FIFA+发布了纪录片《克罗地亚：定义一个国家》，回顾了克罗地亚黄金一代在98年世界杯上创造的奇迹，以及他们那代人承受和塑造的历史。在影片的结尾，球队后卫伊戈尔·斯蒂马奇在庆典上演唱了一首轻快的歌曲《玛丽和凯特》（Mare i Kate）。      

有趣的是，斯蒂马奇本人正是这首歌曲的原唱之一。如今远赴印度充当“Lord Stimac”的斯蒂马奇有可能是克罗地亚历史上最糟糕的主教练，但球员时期的他却是克罗地亚的后防中坚，也是德比郡的传奇。在斯蒂马奇谢顶之前，不但是一位玉树临风的俊秀型男，还拥有一副好嗓子。他偶尔会在在电视节目中登台表演，并且结交有一些音乐界的朋友。

1998年世界杯前夕，歌手兹沃内·博赫姆（Zvone Bohem）请斯蒂马奇一同录制了这首歌曲，它洋溢着轻松欢愉的风味，还夹杂着很多达尔马提亚地区的方言。随着克罗地亚队在法兰西高歌猛进，这首歌也越来越受欢迎。据博赫姆回忆，这首歌获得了当年球队粉丝歌曲的头等奖。

不过，这首歌的内容其实与足球毫无关系，它是一首诙谐的情歌。歌词讲述酒吧里一个自诩逍遥浪荡的男人，却连一个姑娘都勾搭不到，只能气呼呼地抱怨：“我真是个傻瓜，好女孩都被混蛋骗走了。”副歌部分更是既哀怨又好笑：“玛丽亚和卡塔琳娜，你们去哪里了？还有我亲爱的姑娘安娜，你今夜和谁在一起呀？”

《U Brazil》

16年之后的巴西世界杯前夕，斯蒂马奇又一次出现在与世界杯相关的歌曲中。他应音乐人朋友通契（Tonči）的邀请，在《巴西畅想》（U Brazil）的MV中扮演了一个配角。这同样是一首非常幽默的作品。歌词的主角是一位被美好的夏日氛围所困扰的肥宅。他无法融入海滩、也无法融入球场，最终只能拖曳着满心羡慕乖乖回家。

斯蒂马奇在这支MV里扮演了一个很懂球也很受美女欢迎的路人。不过值得玩味的是，斯蒂马奇出演这首MV时的处境似乎与那位肥宅更贴近。他带领克罗地亚队打完了巴西世界杯预选赛，却由于战绩太差在附加赛前夕被扫地出门。也正因如此，他才有空来客串出演，而不是亲自带领球队“去巴西”。

《Djevojka sa sela》

“乡下来的女孩”

我们再将目光转回1998，作为克罗地亚在世界杯上的第一次表演，1998年的法兰西之夏对这支球队来说，无疑是相当重要的财富与回忆。除了世界季军的荣耀之外，克罗地亚球迷歌曲的丰富和多样程度，也在这届世界杯上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如前文所述，《玛丽和凯特》本身并不是球迷歌曲。这一年真正的官方球迷歌曲是一首叫《让我们走到最后》（Idemo Do Kraja）的曲子。这首歌在风格和内容上其实更像后来的球迷歌，整支乐曲被充斥着雄性荷尔蒙的男子合唱填满，歌词的表达也非常简单直接，直抒对球队和国家的爱意。

《Idemo Do Kraja》

这首歌如今已基本被淡忘，并且在当年就不太为人注意。98年世界杯上，克罗地亚人更青睐的是两首非官方的、与足球无关的歌曲。除了《玛丽和凯特》之外，还有一首传唱更广的歌曲——《乡下来的女孩》（Djevojka sa sela）。这首歌是克罗地亚歌星塞维丽娜（Severina Vučković）在98年推出的同名专辑主打歌。它是塞维丽娜最受欢迎的曲目之一，统治了当年的克罗地亚歌坛，自然也被球迷广为传唱。在98年世界杯结束后的庆典上，塞维丽娜与斯蒂马奇、布拉泽维奇等克罗地亚国家队成员共同演唱了这首歌，成为名场面。但有趣的是，塞维丽娜其实并不在当天的表演名单上，她的意外登台顶替了另一位女歌手多丽丝·德拉戈维奇（Doris Dragović）的节目，据说德拉戈维奇因此不愿再出演。

像这样由女性演唱的球迷歌曲在克罗地亚历史上已属非常难得。除此以外唯一的例子在2002年的日韩世界杯，由班菲奇（Ivana Banfić）和贝妮（Claudia Beni）演唱的《克罗地亚姑娘都爱你》（Hrvatice vas vole）。在疯狂涮脑的千禧年电音轰炸下，这首歌的歌词其实保持了许多战时歌曲的性别构架，只是故事从战场转移上了绿茵：男人负责出征卫国，而“这个国家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你祈祷，为胜利者祈祷。”你没法从中挖掘出什么真正的女性议题。

《Hrvatice vas vole》

而《乡下来的女孩》尽管是一首来自女性歌星的商业作品，但我认为它也并不是一首带有私人经验的、属于女性的歌。非常值得玩味的是，这首歌的主角是一位来自乡村的女孩，但歌词的写作视角却非常城市且男性。这位女孩称自己有“玫瑰色的脸庞”和“灵魂里的那枝花”，当她来到城市后，最担心的事竟然是丢失自己的本心。

这种错乱的视角很可能与乡村意象对当时克罗地亚国族构建的特殊意义有关。图季曼政权掌控的克罗地亚广播电视公司（HRT）在90年代制作、传播了很多爱国歌曲，这些音乐产品往往非常重视宣言发明克罗地亚民俗和乡村传统。按照HRT的民俗音乐节目主持人乌沃迪奇（Branko Uvodić）的说法，克罗地亚人“90%是农民……你可能出生在城市，但你一定拥有前几代人的农民血统。”正因如此，纯洁、永恒的乡村成了维系克罗地亚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纽带。

而好巧不巧的是，《乡下来的女孩》这张专辑的制作人图蒂奇（Zrinko Tutić）就与HRT这一时期的音乐活动有着密切联系。他曾参与创作了克罗地亚影响力最大的爱国歌曲《我的祖国》（Moja Domodiva）。如果从这个维度理解《乡下来的女孩》，歌曲中女孩那些古怪、反人性的表现就有了解释，她可能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乡下姑娘，而是一件投射了某种克罗地亚民族精神构建的载体。

《Neka pati koga smeta》

“让那帮老兄难受吧”

如果《乡下来的女孩》 代表的是克罗地亚人对于自身的认知，那我们最后要谈的这首《让那帮老兄难受吧》（Neka pati koga smeta）则可认为是克罗地亚人在这个世界上的自我定位。这首单曲由克罗地亚摇滚乐队“男爵”（Baruni）创作，在法国世界杯结束后发行。整首歌围绕着世界杯上克罗地亚淘汰德国的这一场比赛 。歌词中得意洋洋地讲述了这场比赛的经过：“他们说我们很慢，于是他们派出了德国。我们打进三球，他们只好回家。”在副歌部分，演唱者毫不客气地奚落对手：“让那帮老兄难受吧，克罗地亚是世界的冠军。尽管流你的眼泪吧，我们是冠军。”

在今天，我们能看到一些针对这首歌曲内容的批评。比如歌曲中讲述的故事并非全是事实，克罗地亚国家队其实从来没有获得过什么冠军。也有媒体批评歌词中对他者的不尊重，有非常狭隘的民族主义倾向。不过这些并不影响它在当时一经推出便广受球迷欢迎，一度成为克罗地亚最受欢迎的足球曲目。它的生命力在1998之后还绵延了许多年，甚至被水球、网球、滑雪等其他体育项目的克罗地亚粉丝改编歌词并应用到他们的领域。

这首歌对于克罗地亚体育迷的魔力可能就在于它完美地提炼出了克罗地亚体育故事的叙事核心：一段大卫战胜歌利亚的神话。 正是由于战胜德国这类体育壮举的不断缔造，才让克罗地亚这个刚刚从战火中爬起来的小邦获得了与大国平起平坐、甚至嘲弄大国的途径。就像歌词中所唱：“从前有个蕞尔小国，如今人人都知晓它。”

当我们回顾完这些98年世界杯前后的其他热门曲目，《玛丽和凯特》在球迷歌曲中的另类才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球星斯蒂马奇的参与让它跟着克罗地亚在世界杯上火了一吧，但它不但无关足球，甚至也无关国家。歌词中那个滑稽、窝囊又有些可爱的主角，与其他球迷歌曲中那些纯粹的、英雄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背离。但也正是这种背离让它成为了一股混入冰滔骇浪之中的暖流。

时至今日，《玛丽和凯特》早已从球场上消失。然而一旦当它被奏响，还是不免会勾起听者的嘴角：那支闪耀世界的克罗地亚黄金一代，怎么会跟一个因为钓不到姑娘而满腹牢骚的醉汉勾搭到一起呢？

歌词翻译： @Limunada

文： @halflord